曾经......姑且用“曾经”来作为这个故事的开始吧——一度拥有却又失去，往昔繁盛如今荒芜。代表着从过去走出，走过，离去——一刀两断，互不相干。这是一个凝聚了相聚与分离的，看似温柔，实质上却很冷酷的词。
曾经,在世界还未醒来的时候，天地间的一切如同一张白纸，万物之理还飘散在大气中没有形状。
生与死并不明晰，天与地随意颠倒，里与外只是虚幻的概念。是的，万物万象都融化在一片乳白色的海中，没有轮廓，没有颜色，更没有心，只是一块混沌的整体。
而就在这样的混沌之海的中心，在后来世界树之根落脚的地方，先于万物诞生了一位少女。如世界一样，少女也是纯白的，纯白的毛发，纯白的皮肤，纯白的血管，纯白的骨骼，一切的一切都是白色的。
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那白色的人儿只是静静地闭着眼躺在那里，仿佛在感受自己的重量，感受自己的存在。不知过了多久，终于随着心脏发出第一次跳动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睁开了眼睛。
——于是世界便第一次有了颜色。
在少女的眼里，四周原本虚无的一切终于染上了意义——万物借着她的眼，拥有了自己的形状；万物借着她的手掌，拥有了自己的质量；万物借着她的呼吸，拥有了自己的温度......万物借着她的行走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。
少女小心地踏出脚步，仿佛还在适应着刚获得不久的身体，一步两步，她渐渐稳住摇晃的身躯。懵懂的喜悦和不可抑制的悲伤一同涌上来，于是她一边欢快的笑着，眼角却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。她并不理解那笑声和泪水的含义，只感觉心头像被攥紧一样剧烈地痛——那是人类初生的情感，是痛切而真挚的灵与念。
痛苦，悲伤，却又欢喜，舒畅，这就是每一个生命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感受，而少女纯净无暇的一思一念，则是最初的灵。
那灵驱使着她脚步不停，奔跑在没有尽头的纯白里——少女看起来过分纤细而支撑不起任何重量的双腿，此刻却一边奔跑着，分开了天地，连接了天地，承载着天地。她赤着脚踩在白海上，原本无波的海面开始泛起波澜，追随着少女懵懂却天然喜悦的脚步，万物终于也流动起来，而这微小的波动，将会一点点地转动起世间的万象。
她跑着，笑着，那笑声成为了万物听到的最初的语言。如同播种一般，少女的笑声作为思想之种飞散向混沌之海的每一个角落。终有一天，这悲喜交加的情感，会在第一个婴儿诞生的啼哭中萌芽，并在无数的日夜之后，在无数的灵魂之间，盛开出一片花海吧。
不知跑了多久，少女终于用尽了身上的力气，她一下子仰着身子倒在地上。
啊啊，到此为止了——
她一边剧烈地喘着气，冥冥之中知晓了自己的命运。
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了，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。这具身体的极限就到这里了，她再也无法起身，无法奔跑——再过不久，甚至无法呼吸。最终失去现在的形状，回到那片海中。
不过也足够了吧，少女想着，毕竟我走过了，跑过了，看过了，摸过了。接下来哪怕再过多久，再跑多远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。
所以，这样就好。
这么想着，她却没能闭上眼睛——是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吗，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呢——她怔怔地注视着那漩涡一般正在转动着的天空，分明能认出那些异样的色彩来自她的口中，少女甚至还记得它们分别是自己的第几次呼吸——正如母亲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孩子的容颜一样。
如今，那缕缕气息越来越庞大，一点点勾勒出天与地的轮廓来，而她的呼吸却越来越衰弱，一点点，一点点，几乎听不见了。
望着这渐渐多彩起来的新世界，她有些喜悦，又有些悲伤地在心中呢喃着：
多棒啊......
......
如果，如果可以的话.......
——我好想能够一直，一直看下去啊。
于是她就那么睁着眼，直到最后一刻。
“那后来呢？”
男孩抬起头，用还带着稚嫩的童音，问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。
“没有后来了，从‘曾经’开始，到‘最后’结束，所谓的故事就是这种东西。”
男人——还是该说是青年呢——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回答他，说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男孩的反应。
一大一小两个男人，此时正席地而坐在屋顶天台上，天上洒满了莹莹闪烁的星光。
可是，男孩皱起小小的眉头，不甘心地说：
“可是，还没到最后啊......现在我们也还在这里，所以还没到‘最后’呢......所以，她的故事一定也还没结束，一定有后来的。”
男孩为故事里少女的存在辩护着，话语里带着倔强，语气却充满了不自信，也许他隐约也觉得自己的话算是某种任性吧。
男人本可以回答他“‘最后’指的是那女孩的最后哦”或者“我们可没办法代表那个女孩”，可他觉得，也许像男孩说的那样就好——这世上那么多故事都有“最后”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从“曾经”开始，到现在也依旧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故事，不是很亲切吗。
他想了想，心里竟生出一丝温暖，不自觉地笑了出来，反问男孩：
“说不定呢，那你觉得，她后来怎么样了呢？”
这次男孩却早就想好了似的，毫不迟疑地抬起头，举起手指向天空。
男人跟着他的手指抬起头，入目是烂漫的星河，以及从很久很久以前，就一直在那里注视着万物的夜之眸——
“月亮吗.......”
“对，她不是想要看新世界吗，所以月亮一定就是她——因为都是白色的嘛！星星们一定也是她的孩子，就像我们一样。”
“也就是说，她离开地面，去天上创造新的天地去了？”
嗯嗯，男孩使劲地点点头，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，像是星空坠落进去了一样闪闪发光。
“所以她的故事还没结束，一定还有后来的。”
“是嘛，也许......不，应该就是这样。”
男人欣慰地点了点头，却发现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，露出了期待的眼神。
“额，不是都让你说完了吗？”
看到男孩渐渐拧起的眉头，男人终于败下阵来，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：
“好啦好啦，你别那么瞪着我，我讲就是了。”
听了这话，男孩才满意的笑了，扭动小小的身体面朝男人，盘起腿摆出正襟危坐的认真样子，期待着说：
“后来？”
男人苦笑了下，看着天空想了想，轻轻叹了口气，重新讲起那个故事——
“......后来，少女化作了天空中最大最亮眼的白色。从那时起，一直注视着我们——正如她最后许下的心愿一样，一直一直在那里。奔跑在夜空中，笑着注视着这个她一见钟情的，最爱的世界。”
男人讲到这里，看了看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的男孩，突然神色复杂地伸出手，揉了揉男孩的头，也不顾他的不情不愿地挣扎，一边揉着，缓缓地讲了下去：
“明明那个世界什么色彩都没有，什么事物都没有，是个如同荒漠一般无趣的，一点也不值得爱的世界——少女却一见钟情了，深深地爱着这个一无所有世界，为它献出了自己的呼吸，自己的脚步，自己的笑声......自己仅有的一切。哪怕直到现在，她依然守望着我们，为我们每一个人喜悦，为我们每一个人悲伤然，正如好久好久之前——久到没人记得的遥远的过去——那时一样，她对我们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感同身受着，正如她记得每一次呼吸，记得构成我们的每一缕色彩。”
他说着顿了顿，看着男孩，目光里带上了些许期望，话语里则是淡淡的温柔：
“所以，当你寂寞的时候，就抬起头看看月亮。想象着她也在看着你，你们彼此对视着，不就不那么寂寞了吗。”
男孩听了却不服气的撅了噘嘴，无所谓地回呛道：
“我有家谣姐、有伊莎婶婶、有孤儿院的大家......还有大叔你给我讲外面的事，我一点也不寂寞。”
“是吗，那你比我幸福多了，大叔我可是经常寂寞啊，不如说，感到不寂寞的时候反而很少。”
男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到，男孩听了，露出有些惊讶和不解的表情，反问道：
“大叔你又骗我，你认识那么多人，外面有那么多有趣的事，怎么可能会寂寞？”
他听了叹了口气，脸上却换回那副无奈又温柔的微笑，转而向男孩说道：
“因为大叔脑子很笨，又不会说话，不能理解别人的感受，也不能好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......所以经常会伤害到别人，也经常被别人伤害。大叔很讨厌这种感觉，所以就下意识地离别人远一点，再远一点，不知不觉就没什么朋友了。”
“我倒觉得你挺会说话的......我就很喜欢你讲故事，”没注意到男人的苦笑，男孩自顾自说道：“不过你确实够笨的啊，怕受伤就躲着别人，那不就只是逃避而已吗？”
“是啊，确实够笨的。”
男人伤脑筋地抓了抓脸，男孩却拿小拳头轻轻顶了一下他的胳膊，用轻快的声音说：“算啦，笨就笨吧，振作一点啊大叔，别老是愁眉苦脸的。”
真拿你没办法啊，他摇了摇头用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安慰道：“大叔你要是再感到寂寞的话，就看看月亮吧，我也会经常看的。这样的话，当你看月亮的时候，知道我也在看，我们看着同一片天空上的同一个月亮，虽然彼此看不见对方，但是也跟现在没什么两样啊——”
虽然说不上话，但一起看着月亮，哪怕相隔千里，在心灵上也仿佛坐在身边一样。
就像我们现在这样——男孩说着，很开心的笑了。
看着那笑容，男人稍微怔了下。随后也跟着男孩，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......
那个夜里，两人一如往常每次见面时一样，在屋顶上聊了很久很久。男孩说了身边发生的，主要是生活上的琐事，或者孩子之间流传的趣闻，男人则给他讲了很多外面发生的，闻所未闻的事，因为太过新奇，以至于男孩连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造的都搞不清楚了。
那些故事或真或假，或大或小，都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地淡去，随风化作飞沙，留在那座名为“曾经”的废墟里了。
唯独那个月之少女的故事，虽然深深埋在记忆里，却时不时随着心绪的翻动从沙流间浮现。每每夜深人静，孤身一人抬头望向夜空的时候，看着那缓缓移动着的白色月亮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。
曾经，在这世上有一片纯白——它与其他白色不同，是少女的形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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